印度之行的第49天，瓦拉纳西火车站。
我靠坐在月台中间的一扇铁门边，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晚点的火车，顺便拿手里的饼干喂门缝下边探头探脑的小老鼠们。有一个似乎是刚刚来到印度的东亚面孔的小伙子，看着我的眼神，写满了嫌弃和诧异。
我想到了一个多月前刚来印度的自己。
说实话，到达印度之前，我确信自己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，毕竟之前走过的一些地方也绝非干净秩序之地，比如埃及。然而第一天到达印度科钦，还是有点震惊，这里的气候、植被以及建筑街景特别像东南亚，但的确要脏一些，随处可见的垃圾让周围的空气弥漫着异味，周边通常会围着一群食腐的乌鸦和似乎是得了皮肤病的流浪狗，就连海边也很难找到一片干净的沙滩，至于厕所，我真的不想去描述太多。
在这里旅行的背包客，一般都会选择去参观当地特色的贫民窟洗衣场，这里的洗衣工人每天大约挣8到10美元。我和几个同伴选择的第一站就是在当地tutu车司机的带领下参观其中一个洗衣场，还没进入就闻到空气里潮湿而略带腐朽的碱性味道，地上到处都是泛着肥皂泡的污水，苍蝇横飞，老鼠乱窜，伙伴们基本都是匆匆瞟一眼就出来，甚至有女生干脆拒绝进去，嘀咕着：“这样的衣服会不会越洗越脏啊……”
在科钦几天的闲逛时间里曾遇到一个台湾男生。从印度北边一路过来，他对我说的原话就是：“跟北边比起来，这里干净得像是天堂！”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尼克扬的问号脸。
果不其然到了孟买，这个阿拉伯海畔印度最大的城市，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什么才叫脏乱差——维多利亚火车站拥挤无序，老鼠从盥洗室的墙根蹿过，甚至堂而皇之地穿过站台钻进垃圾箱里搜寻食物，站内警察偶尔拿棍子敲赶睡在地板上的候车者，车站附近的街道有刺鼻的尿臊味和垃圾的腐臭味，街边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睡在马路牙子上，野狗开始横行于夜色中，凶恶地吠着，一副欺软怕硬的嘴脸……
一周时间让我渐渐习惯，并且一直说服自己：旅行从来都不是道听途说，而是要去那里，在那里，接触那里，放下戒心，放下旁观者身份，敞开胸怀拥抱那里，哪怕是颠覆，那不如颠覆得更彻底一些。
象岛之行的那一天，我发现，这个国家的城市其实也是各种动物的栖息地。象岛湿婆雕像石窟的路上有明显标识——小心猴子，但游客们还是会乐意被调皮的猴群哄抢食物，呆萌的汪星人只能在旁边眼巴巴馋着，从象岛返回市区的轮渡上，船尾的人会将面包屑洒向空中，引来一群海鸥追逐，碎面包还未落到海面便已经在空中被它们劫持；到达码头之后，广场上密集的鸽子与乌鸦和睦相处，它们的数量比游客还要多，彼此互不打搅；傍晚沿着十几公里的海滨大道跑步，发现很少有钓鱼的人，倒是防波堤礁石上爬满了暗红色、手掌大的螃蟹，我心想这要是搁在中国早已沦为食客们嘴里的海鲜了。
随着旅行的继续，一切原本会让嘴巴张成O型的事情，也渐渐变得轻描淡写，看似脏乱，其实是人与自然真正和谐相处的迹象。印度教义里万物有灵，拒绝杀生的理念，也让动物在人的世界里不缺安全感地悠哉生活着，这里简直就是动物乐园：在梅兰加尔城堡炮台俯瞰蓝色之城，数十只老鹰骄傲地盘旋在头顶，似乎在炫耀它们拥有更佳的视角；有妖精的城堡之称的本迪宫殿里，几百只蝙蝠倒挂在精美的天花板壁画上，发出尖锐的吱吱叫声回荡在黑暗大厅；乌代浦尔城市宫殿的湖畔，随处可见的松鼠在墙根树干间上蹿下跳，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游人；浦什卡湖的日落时分，鸬鹚和鹳雀习惯于单腿立于水中梳理着羽毛，完美的剪影和倒影点缀着梵天的眼泪之湖；金色之城杰伊瑟尔梅尔的城郊，更是有孔雀飞上枝头，骄傲展示鲜艳羽翼，不可一世，我第一次见识到原来孔雀可以飞那么高那么远……
对动物见怪不怪的坦然，在比卡内尔的卡尼玛塔老鼠神庙达到高潮。当朋友看到我拍的那张老鼠爬过我脚背的照片时，纷纷惊恐不已，表示很恶心很不能接受，我也承认——“如果自己是第一天到印度，估计很难接受光着脚走进污水横流，遍地鸽子粪，还有成千上万只老鼠栖息横行的神庙，但经过了几周时间‘印度模式’的调教，面对这一切我已经非常从容了”——老鼠也可以是神明。
在卡尼玛塔神庙里老鼠是被供奉的，内部圣堂的黑白大理石地砖上，生锈的黑色雕花栏杆上，墙角的秸秆堆里，全是老鼠大仙们窸窸窣窣的身影，侧廊还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搪瓷碗，盛满了白色粥糊状食物，专供这里的老鼠享用。有一种说法是：如果有老鼠爬过你的脚背，千万不要恐慌，因为那是吉运的征兆！如果不摒弃固有观念，又如何能理解印度人的自然世界观。在神庙里我还遇到两个当地小伙子，问我对印度的感受以及与中国的差别，我回答：“在印度，动物与人无争地生活在城镇每一个角落，而在中国，它们不是在围栏或者笼子里，就是在餐桌上。”印度朋友瞪圆了眼睛表示不可思议……
其实真正脏，或者产生肮脏的，从来都不是大自然本身，反而恰恰是人类。人们觉得老鼠脏是因为老鼠生活的环境往往是垃圾堆、下水道，会携带着污染物和病菌，但这世界最本初的时候哪有垃圾和污水呢？众生平等，没有任何生灵是低贱或肮脏的，印度人深谙其道，自古以来也一直与动物和谐相处，或许这才是人类应有的存在于自然界中的方式。
印度的动物狂想曲，想象之外，情理之中。
